香港正向「無劏房」城市進發,但回歸現實,莫說劏房,街頭露宿「無家者」數字近年與日俱增。今年初夏上映的電影《濁水漂流》講無家者故事,除了男性露宿者外,也對女性無家者有深刻描繪。
實情是女性無家者數目近年以倍數上升,成為迫切的社會問題。記者訪問了一位現實存在的女性無家者,由她親述女性獨自露宿、食二手飯、廁所飲水和遭遇搶劫的遭遇。
女性在街頭生活,有社工表示面對的危險和困難都比男性大,促請政府除了要制訂無家者政策外,亦應針對女性無家者提供適切的援助。
文:李向榮 圖:黃冠華
拘押一年多公屋被收回無家可歸
今年6月,一部真人真事改篇,講述無家者故事的電影《濁水漂流》上映。電影中,由李麗珍飾演的女無家者「陳妹」,刻劃出女性無家者在生活上的種種困難。現實世界中,香港的女無家者問題的確越來越嚴重。社會福利署數字顯示,由2014年至2021年6月底,無家者人數增加至1,562人,增長近一倍;而女性無家者佔全部無家者的百分比,由2014年的5.5%增加至10.9%,實際人數由43人增加3倍到171人。
《堅雜誌》記者探訪過一位曾經要獨自一人露宿街頭的「前」女無家者「阿潔」,她的遭遇和電影中的陳妹有點相似,都是從監獄獲釋後,因為無家可歸而變成無家者。她在街頭獨自露宿的個多月期間,成為她生命中其中一段傷痛經歷。
「我嗰時喺High Court(高等法院)行返出嚟,唔想驚動屋企人,因為覺得自己行為好蠢,所有嘢(困難)都應該自己啃晒佢。」土生土長的阿潔,2017年因為幫朋友收包裹而惹上運毒官司,還押一年多後,2019年1月被法院裁定罪名不成立,當庭釋放。不過,阿潔並未得到真正的自由,而是走到另一個地獄——天橋底和麥當勞。
「我原本住公屋,但因為我還押期間無交租,個公屋單位畀房署收番,又變賣晒我啲嘢去交租,所以出返嚟無屋住。」本身是單親媽媽的阿潔,入獄後兒子一直由社署看管,她出獄後到男友家中暫住。至6月時,男友因另案入獄,她發現原來男友土瓜灣的住所,早已被發展商收樓,因此她亦要被迫離開。身無分文的阿潔,將全身家當安置到附近協助她的教會後,開始踏上流浪的「無家者」生涯。
瞓麥當勞 應徵洗廁所被拒
「一開始瞓橋底,然後麥當勞,跟住廁所……」阿潔說,起初在天橋底露宿時,她心中是不認命、不接受露宿的事實,因此只在天橋底呆坐「等天光」,並沒有「瞓」。「嗰時喺荃灣天橋底,因為無所事事,所以無瞓,喺度等時間過,坐天光……一路無人理過我。」後來她成為了「麥路人」,以麥當勞為家,卻又遭遇一番屈辱。
由於當時未有疫情,所以麥當勞仍然是24小時營業,阿潔晚上就在麥當勞過夜,執別人吃剩的食物吃「二手飯」﹕「我去執嘢食,畀人呼喝,話『唔係你食㗎,走啦﹗』……咁都算,之後我見到佢哋請清潔工人,我覺得都好,只係洗廁所啫,就同經理講,個經理都話OK,叫我等電話,點知個職員同經理講,佢夜晚瞓呢度㗎,執我哋啲嘢食,你唔好請佢,跟住經理就撕爛咗我張申請表,一直無聯絡過我。」
阿潔承認在麥當勞的經歷令她很受創傷:「我同佢哋講,我唔想白白坐喺度,我想幫手做清潔,反正你哋請唔到人,我都可以幫手。點知畀個職員話我唔乾淨,無請我。」
尋找棲身之所警方愛莫能助
快餐店容不下無家者,那他們還有甚麼地方可以去呢?阿潔說,她試過在廁所度宿,而最淒慘的日子,是在屯門流浪的時候。
「試過有一排,窮到乜都無,就『柄埋』喺商場廁所。商場關門時保安敲廁所門,我唔出聲,等佢走咗之後我就喺入面瞓,喺廁所入面飲水醫肚餓。」她訪問時不斷強調「真㗎、真㗎、我冇講大話」,似是擔心自己的經歷,慘得無人會信。其實阿潔露宿期間有找工作,例如曾到學校當清潔散工,但可惜不能長做,也不夠錢去租住固定居所。
身為女性,獨自流落街頭,阿潔遇到的比她想像之中還要艱難:「我試過喺柏麗大道,因為食了藥在櫈上睡着了,迷糊間畀幾個外國人搶嘢,搶到只淨番一個『吉』嘅銀包。」阿潔說,她醒後到尖沙咀警署求助,警察問她住處,她說自己是無家者,希望對方幫忙,但警察也愛莫能助,最後一名警務人員給了她20元,叫她「搭車」去找朋友幫手。
「嗰一剎那我真係感覺好無助,警察幫唔到我,社工幫唔到我,搵工又畀人Challenge,好唔開心。」
與男友兩人一起露宿天橋底
阿潔一個人流浪的日子維持了一個多月,待男友重獲自由後,兩口子便一起露宿天橋底和公園,後來雖獲教會協助,租住民宿兩星期,可是租期滿後又要再次露宿。
「我由1月19日出來,已經係一無所有,乜都冇晒,如果唔係政府有4,000蚊(N無人士關愛基金,非政府福利)畀我,我諗我已經凍死咗喺街頭啦。」
直至在油麻地避寒中心,阿潔遇上了社區組織協會社工吳衞東,她流落街的生活才開始有轉機。
現時阿潔與男朋友在社區組織協會墊支幫忙下,租住了尖沙咀一間劏房,更申請了公益金的「及時雨基金」交租。阿潔亦斷斷續續在餐廳打散工勉強維生,但想要取回原有公屋,估計最快要多等4年。
女性相對男性有較大情感需要
阿潔的故事,只是170多個女性無家者的其中之一,事實上目前還有很多女性在街頭露宿。就像電影情節一樣,每一位露宿者都有她們的故事,不同人都有她們無家的理由。
香港社區組織協會自去年10月至今年3月,訪問了15名曾經或正在街頭露宿、以及無穩定居所的女性無家者個案,又訪問了一些協助無家者的組織了解情況,發現女性無家者「瞓街」除了最普遍的經濟原因外,還包括受疫情影響、精神問題、成癮問題(毒癮、賭癮、儲物癖等)和健康問題。
協會發現,女性無家者相對男性有較大的情感需要,有高達八成受訪者,需要不同程度的情緒支援,三分一人有依附他人的傾向。有女性無家者因不願與伴侶分開而選擇一起露宿,並拒絕接受當局分開安置的安排;也有人因喪偶不欲留在家中觸景傷情,不想睹物思人而流落街頭。這些受訪者都表示,很需要有人願意聆聽她們的聲音,以及為她們提供情緒支援服務。
吳衞東:與24小時麥當勞增加有關
協會透過協助無家者的組織了解後,又發現15 位受訪者中,超過一半需要接受精神科治療及跟進。不少有精神健康問題的女性無家者,其實都不太願意與人接觸,即使是富有經驗的外展社工和工作人員,亦難以接近她們,更遑論向她們提供服務。
「失業和疫情,與女性無家者數字上升有很大關係。」社區組織協會社區組織幹事吳衞東解釋,數字顯示2014年無家者整體數字是747人,現在則上升至1,562人,整體無家者數目在增加,這和新型肺炎疫情有很大關係:「至於女性無家者增長較快,可能與24小時麥當勞增加有關。其實女性無家者都傾向選擇一些『安全感』較大,以及環境較衞生的地方留宿,所以她們多數會到有廁所、有職員和閉路電視的地方,也就是麥當勞。」
疫情「回流」港人被迫露宿街頭
去年三月底,麥當勞宣布晚市禁堂食,無家者再無法在內度宿,但吳衞東表示這並不等如露宿者會消失:「她們只是分散在不同的位置繼續露宿,但女性是(比男性)艱難許多。」他舉例說,有女性無家者在睡覺的時候被人滋擾,包括性騷擾:「有人摸你,又或者財物損失,甚至受到暴力對待時,女性很多時都不敢還手,因為對方可能是男士,或者幾人成群施襲,女性在相對弱勢的環境中若嘗試還手,隨時會遇到更嚴重的暴力對待。」所以在麥當勞晚市禁堂食後,女性露宿者選擇更少,她們有些會躲在私人樓宇的後樓梯露宿,但這又可能干犯刑事罪行。
吳衞東又指出,除了因不同問題而露宿街頭的無家者外,近年多了一批「回流」露宿者,即疫情前在香港工作、內地居住的人:「我們稱他們為『回流』港人,因為疫情他們不能每日中港穿梭,然後在香港失業,內地居所又欠租,他們在香港便變成無家者。」吳衞東說,這些「無家新人類」佔整體無家者的30%,當中包括有女性無家者。
「可能有市民會說,女性無家者多了也不是問題,她們可以經社工轉介入住宿舍,但現實是222個政府提供資助的宿位中,女性宿位只有31個。」吳衞東說,女性至少要等數個月才可輪候到宿位,而且住的只不過是沒有間隔的床位,而女性其實比男性需要更高的私隱度和安全度:「無論是換衫、整理物件,以至身體狀況、吃甚麼藥,其他宿友都會見到,這是女性無家者最擔心的,她們會覺得無安全感和私隱。」
以阿潔的個案為例,目前她和男友一起生活,傾向有男友在身邊支持自己:「可是香港沒有二人宿位,男、女必定要分房,所以我們正在倡議,政府應仿效外國,有二人獨立間隔的地方給他們。」不過吳衞東對此並不樂觀,他認為現時連女性宿位都不夠,更別說要二人房或如何提高私隱度,所以政府要與時並進,應該增加宿位,以及提供一人或二人,有獨立設施的宿位予女性無家者及她的伴侶,才能幫助到她們。
冀政府盡快訂立無家者政策
面對當前女性無家者無助的情況,吳衞東認為政府應盡快檢討現有的無家者服務:「最理想當然是訂立無家者政策,現時香港沒有相關政策。」吳衞東解釋,現時日本、台灣和美國紐約都有政策和法例,保障露宿者,而香港卻是零:「目前如果露宿者要申訴,無論是財物被丟失,又或者是對女性無家者感到服務明顯不足時,究竟那個部門要負這個責任?」吳衞東希望政府盡快訂立無家者政策,才會有政府部門承擔這個照顧無家者的責任。